时砂遗楼第53章 老仆的回忆讲述
暮色像杯泡久的浓茶渐渐在青瓦上洇开。
老仆颤巍巍地走到院中央的石桌边布满裂痕的手掌贴着冰凉的石面缓缓划过那里还留着当年钟鹤年教小女儿用粉笔涂鸦的淡淡痕迹。
江浅注意到他袖口磨得发亮的补丁在渐暗的光线里泛着柔和的毛边像段被岁月揉皱的旧故事。
先生待下人最是宽厚。
老仆忽然开口声音比在厢房里更显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要穿过层层叠叠的时光那年冬天下大雪厨房里张婶生了冻疮先生亲自去药铺抓药回来还特意调了防冻的膏子让我们每个跑腿的伙计都抹上。
他指腹摩挲着石桌边缘的缺口那是钟家小女儿玩耍时碰掉的小姐们的冰糖葫芦总是多买两串分给门房和车夫虞太太更是连我们的月钱都记得清楚到日子就亲手用红绳扎好送来。
江浅轻轻坐下石凳上的青苔蹭脏了她的裙摆却不及老仆眼中的怅惘令人心颤。
她看见老人从衣兜里摸出块帕子帕角绣着半朵残缺的玉兰花正是虞归荑当年最爱的花样。
可自打三个月前开始家里就不对了。
老仆的帕子绞紧又松开玉兰花在掌心里皱成一团头回听见争吵声是个起雾的傍晚。
我端着刚煨好的莲子羹去书房还没到门口就听见‘砰’的声响像是镇纸砸在砚台上。
虞太太的声音拔高了带着哭腔:‘你明明知道他们盯着你偏要往刀口上撞!’先生的声音压得低像闷在罐子里的雷:‘归荑有些事你不懂。
’ 他忽然停顿浑浊的眼睛望向爬满爬山虎的西墙那里曾有架紫藤花架如今只剩光秃秃的木架在风里摇晃。
我没敢进去躲在廊柱后头。
透过雕花窗的缝隙看见虞太太攥着先生的西装领口珍珠项链断了珠子滚得满地都是。
先生的领带歪在胸前这是我头回见他这般狼狈 —— 以往哪怕应酬到深夜回来时皮鞋都擦得锃亮领带结永远整整齐齐。
江浅想起档案里钟鹤年的照片那个永远笔挺的男人在妻子面前竟也会有这样的慌乱。
老仆继续说着声音里添了几分颤栗:后来争吵就频繁了。
有时候是在深夜我值夜时听见主屋里摔瓷器的声音;有时候是在早饭桌上虞太太把粥碗重重搁在先生面前两人都冷着脸不说话。
有回我收拾书房看见砚台边上有道新磕痕墨汁渗进木纹里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
他忽然从石凳上站起走向廊下那株枯死的石榴树树干上还留着几道浅刻的印记是钟家姐妹比身高时画的。
最凶的那次... 是先生被捕前三天。
老仆的手指划过最高那道刻痕仿佛在触碰某个滚烫的伤口我正在后院喂马忽然听见虞太太的尖叫。
等我跑回前厅看见她举着把剪刀先生的西装袖子被划破了道口子鲜血顺着手臂往下滴。
‘你到底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虞太太的声音里全是泪‘你当我是瞎子吗?那些半夜送来的木箱那些日本商社的名片 ——’ 江浅的呼吸骤然收紧她想起铁盒里的信件想起信中提到的 曲线救国。
原来虞归荑早已察觉异常却不知丈夫是在为抗日运送物资。
老仆的肩膀微微发颤继续道:先生没躲就那么站在原地任血珠滴在青砖上。
‘归荑再给我些时间。
’他说‘等这批货送走我就跟你说实话。
’可虞太太突然把剪刀扔在地上转身跑上楼时裙摆扫翻了玄关的青瓷花瓶 —— 那是她陪嫁的物件先生向来宝贝得紧。
暮色愈发浓重老仆从兜里摸出火柴点亮了廊下一盏旧灯笼。
昏黄的光映出他脸上深深的皱纹像被岁月反复折叠的纸。
从那以后虞太太就再没出过二门。
他望着灯笼里跳动的火苗仿佛看见当年足不出户的女主人她整日坐在二楼飘窗边望着巷口的方向手里攥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针脚歪歪扭扭的。
先生也变了以前每晚都会去给小姐们讲故事那段时间却总在深夜才回来身上带着浓重的油墨味 ——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印刷抗日传单的味道。
江浅忽然想起东厢房抽屉里的钢笔笔尖还留着没擦干净的墨迹。
老仆转身看向她灯笼的光在他眼中投下晃动的阴影:姑娘你说夫妻之间要是心里都揣着事是不是就像隔着层毛玻璃?看得见对方的影子在动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他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片落在地上的枯叶虞太太最后一次跟先生说话是在被捕前夜。
我听见她在楼梯拐角哭先生低声说‘照顾好囡囡’她却冷笑:‘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惦记什么囡囡?’ 灯笼的火苗突然被风吹得歪了歪老仆慌忙用手护住烛泪顺着指缝往下淌。
第二天早上警察来砸门时先生正在给小小姐梳辫子。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温柔仿佛又看见那个画面小丫头的头发总打结先生就慢慢用木梳理顺边梳边说‘等爸爸回来给你带桂花糖’。
虞太太站在楼梯上看着手里攥着个牛皮纸袋 —— 后来我才知道里面装的是先生的几件换洗衣物还有她亲手绣的平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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